“昭明啊,”杨延和叹气,“叔父同你讲过许多次了,宫中的,能不要去惹便不要去惹。要不是这折子先到了内阁,李阁老瞧见了同我讲,到时候你……”
杨昀看着杨延和,颇激愤地打断了他:“侄儿没听说过作为言官,强上书时还要分什么好惹的不好惹的!”
他一生气起来,身上那些杨大学士的影子便找不到了,杨大学士向来不会这样明显的爱憎写在脸上的。
杨大人又叹了气:“纵然如此,只陈他不是之处便是了,阉狗奸党这等词,出现在奏章中……”
姜寒星都想跟着叹气,杨昀这种人,一路顺风顺水,因不曾被捶打过,便想着这世间除了黑就是白,邪绝对不能压正,说了不懂,懂也不听,谁见了都得头疼。
虽说她也很是感慨,行动倒并不留情,除了手从怀里伸出来时有些不情愿,就着院子里灯光拿炭笔往纸上写的每个字都别有深意:丁卯年冬月初三,东阁大学士杨延和于府中同其侄杨昀言“宫中人”。又旁边画两个小人,寥寥几笔,杨延和杨昀的神态都惟妙惟肖。
下边杨昀一听这话更生气了,忿忿的同杨延和顶嘴:“侄儿这两个词用的有何不对?太祖祖制官宦不得干政!他一个太监,却这般霍乱朝政,难道不是阉狗?到处拉拢朝臣,义子义孙,结党徇私,难道不是奸党?”
他顶着气的通红的一张脸,像是要把这世间的不公一口气都陈述清楚了。
“……刘首辅、谢大学士这样的贤臣良将不是他逼走的吗?圣上不问朝政、贪溺声色不是他蛊惑的吗?贪灾款、收常例、卖官鬻爵的不是他吗?肆意廷杖大臣以至于死的不是他吗?侄儿折子中可有虚言?言官议政,侄儿可是不遵法制?既都无,侄儿这折子为何不能往圣上跟前递?”
刘首辅那样的本事威望,也还是被落魄归故里,你这折子递上去还能好到哪儿去?你自己倒是事小,果真出了事,父母兄弟宗族跑得了吗?
反正冻着也是冻着,姜寒星索性在心里替杨大学士训小辈: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但杨大学士并没这样说,他踌躇了又踌躇,斟酌了又斟酌,半晌才开口,尽量委婉:“昭明,你一心为国,这是好事,叔父也不愿意拦着你,可凡事谋定而后动,之前你也上过折子,结果如何?做事前总归要先想一想。”
看来真如传言中那般,他是真疼这个侄子。姜寒星搓着手思忖着。
大概是想起来了什么,杨昀的神色逐渐黯然了。
杨延和接着说:“我自然知晓你这折子是要递到圣上跟前去的,可如今这朝政,你且想一想,能递到圣上跟前去吗?”
杨昀低下了头。
杨延和走上前去,带着点不忍的神色拍他的肩膀:“你初入官场,且年轻,见不平难免激愤,叔父都明白,也是那样过来的。你向来性子又倔,叔父平日里便也不多说,只是你路长着呢,这路到底要怎样走,你自己得想明白。”
他把折子向着杨昀推了过去,杨昀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接了——看来也不是全然不明白。
所以恐怕是更意难平。
“叔父不想让你没想明白便做了决定,想明白时又后悔。”看见他拿了折子,杨延和终于松了口气,又拍了拍他肩膀,“行了,也不早了,回去睡吧,要是觉得冷,让书烟去管事那里再要一床鸭绒被。你那沁园多竹,夏天住着凉爽,冬天是有些偏冷了,明日叔父让杨平再与你添两个暖炉进去。”
杨昀还是沉着一张脸,也不知道他叔父这些话听进去了几句,不过礼数倒还很周全,弯腰拱手行礼,一整套做下来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杨昀走后,姜寒星在屋顶又蹲了一会儿,看着杨延和静坐了片刻,又看着他从书架上拿了《后汉书》,对着窗在细细的读,读到“亲贤臣远小人”诸如此类的句子时不时叹口气。
——这倒也是极有意思一件事。
但是姜寒星将纸同炭笔都重新塞回了腰间,准备要走了——这样大的风,再待下去她真会冻死的。挣钱当然重要,也要有命挣有命花才是。
她站了起来,抬脚将方才掀开的瓦片往原处蹭。以她的身手,这等收尾的小事平日里自然没问题的,然而今日实在是天太冷又蹲太久了,手脚都有些僵得不听使唤,一个太用力,瓦片给踢到了地上。
一声脆响,碎了。
要按说本来也没事的,风大,杨府院子里柳树条一直唰唰响,片瓦碎裂的声响也不太好听清,又这么冷的天,夜也很深了,纵然下人听见,多半也被窝里挣扎着不愿出来,待到终于挣扎出来了,这时间也足够她走人了。
然而杨昀就在院子里。
谁知道冷成这样他为何还没回去睡——许是还是火气大,得院子里多吹吹风,要不然明天早上嘴角就得起泡。
瓦片擦着他眉毛掉下来的,他自然下意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