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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
坐在一捆柴禾上,孟棣呼呼的吁着气,一边用手轻轻的捶着自己的腰。
背朝着东方,面对着正缓缓沉下的一轮红日,孟棣的脸上身上都被涂成一片朱红颜色,连白发白须也被点染若绛,看上去,倒是神气了许多。
红日渐沉,却出现奇怪的变化,渐作沉寂的红中,居然出现了隐隐的黑点,似在红日内部跃动,红日下方,正被染得金红一片的山头上,也有同样的淡淡黑色浮现,若有呼应。看到这,孟棣只是哼了一声,右手五指岔开,对着太阳虚虚的抓了几下,很快,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与每个“落日时分”都一模一样,没有二致的“正常”。
随着孟棣的动作,有黑色的火焰出现在他的指间,轻轻流动,却只是短短的一瞬,当太阳与山头恢复正常时,那火焰也迅速流回到他的掌内,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唯一的变化,是在做完这个动作后,孟棣的脸色变得更为疲劳,咳了几声,连身子也躯偻下去许多。
然后,又过了好一会,当落日有一半已没入地平线下时,吕彦静静的走了过来。
轻轻一礼,他无声的坐下,和孟棣并着肩,看这落日。孟棣看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夕阳渐落,炊烟四起,能听见从村中有欢快的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传来,当然也有孩童的尖叫,家长的呼唤…一切,都是如此安宁,如此自然。
一言不发,两人默默的坐着,看着西边的天空渐渐改变,从金红,到暗红,到昏昏的黄,再到浅墨与深蓝的组合。
最后,是当深邃到让人几乎不能呼吸的漆黑带着无数冰冷的闪烁将天空完全占据的时候,吕彦才慢慢站起来,对孟棣施礼,施得是儒门中最庄重、最恭敬的礼节,一种通常只会在遇到授业座师时才会行的“弟子之礼”。
挑一挑眉毛,孟棣讽道:“难道说,现在的儒门中的规矩已经随和到这个地步了吗?”
吕彦从容道:“不,没变。”
顿一顿,居然更纳首拜倒,道:“先生在上,后辈弟子欲求学问。”
“后辈弟子么…”
口中发出嘶嘶的笑声,孟棣的脸上却完全没有笑意,道:“你想问什么?”
再拜而起,吕彦退后一步,执着礼,恭声道:“后辈弟子斗胆,求先生解说心斋之要。”
听到“心斋”两个字,孟棣的嘴角猛的抽搐了一下,道:“你说什么?!”声音中竟已大失其静。
吕彦再施一礼,道:“后辈弟子,敢问心斋。”他自方才起,便只以“后辈弟子”四字自称,尤其在“后辈”两字上咬的山响,孟棣听得一阵苦笑,忽然道:“你怎么猜出来的?”
吕彦恭声道:“孟棣子仁,蒙地之人…先生还有思乡之心未净。”
孟棣听他这般说,脸上神色大显意外,竟愣住在那里,若失神一般,口中只是喃喃,好一会,方才长叹一声,回过神来,居然已似老了许多。看着吕彦苦笑道:“原来如此,竟在这种小地方被你瞧破门道…”忽地一声长啸,声激宵汉,极是清越,惊得夜鸟扑梭乱飞,好一阵子才又安静下来。
啸声渐住,孟棣叹道:“但你却不知道,这名字并非我有意起的。”
看一眼吕彦,孟棣脸上竟自生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来,道:“这个名字,原是我当初欲遁形没身时,几位老朋友选的…”他口中讲述,眼光渐渐柔和起来,缓声道:“是王栩为我起课,选出一个‘孟’字,翟兄则说我一世飘逸不定,不知肩扛手提,不晓隶卒之苦,实有所失,就硬为我定了一个‘隶’字,然后是我不喜欢这个字的味道,大匠作又说百术精巧,莫过木法,于是添一个木旁,成了个‘棣’字,至于‘仁’,则是因为一个曾和我舌战过的小朋友,他说我纵同神仙,其实无情,宁可袖手泥涂,不肯出而救世,全不知‘仁’字深义,某一世逸然,南面不取,自以为已悟天道,那一次却无言以对,当时忆起,便取‘子仁’为字…诸友定名,吾始用此,转眼这许多年,却从未想到此中已有吾乡泽来历在,嘿…”
说着又叹道:“想当年,吾堕肢体而不自坠,黜聪明而不自逞,离吾形而不迷,去吾知而不惑,自谓已同大通,而名坐忘,却不料,竟还有一点怀乡之思始终萦绕胸中…坐忘…嘿,何等自大?何等可笑?”
他长声叹息,吕彦只是一动不动,直待他说完了,方才道:“怀乡之情,念故之意,便是恻隐之心,吾闻‘人之初,性本善’,先生为人身,具人心,一点仁念不散,乃是千古不二的风流拔萃人物,何笑之有?”
看看吕彦,孟棣温声道:“谢谢你。”
却又道:“但,这并不能让你有资格聆学心斋之道,你明白么?”
吕彦恭声道:“后辈弟子明白。”
顿一下,道:“在下欲求心斋,所凭的,原不是这个‘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