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六道目光齐齐地聚在自己脸上,金七轻咳一声,几分委屈地问:“湖州城的人都交口称赞三公子谦谦君子,小可在家亦以你为表率,守礼仪,性温和,为何族里族外,却总是难以抬头?”
陈少歧原就知晓这位小兄弟在族中受欺,曾经想过开解他却苦于无有机会,此时见他终于开窍来问,便越俎代庖地回答:“书呆子想想,岳三是谁?”
看他依旧迷茫,收起折扇在他脑袋轻敲一记:“你看这天清地宁,微风和煦,但天地变色,它亦可飞沙走石。同理,岳三之温厚,非无力,收敛而已。”
金七这才恍然:岳帅虽一时蒙冤,天下绝多数人都敬仰他的忠烈,爱屋及乌,必会尊重岳霖。
而岳霖本人,读书万卷,学问优长,书画琴剑皆达一流,因此他之调柔,是强者身段,他之谦逊,乃高位者教养。我在世间一无所有,柔则软弱,低则卑怯。
眼前光芒乍现,满怀感激地对陈少歧深揖:“多谢陈兄提醒。”再将未婚老丈人要退婚的事讲述一遍,请求岳霖指点。
“指点不敢当,等我空闲时,写一幅字贴与金兄切磋。”岳霖的答复让小迷弟欢呼雀跃:偶像的墨宝一字难求,阿芙爹见我得三公子照拂,兴许便会改变主意。
喜不胜致道完谢,连蹦带跳地拾级而上,眼见山麓阡陌成行,偶有几方未收的晚稻,在秋风下荡起金色的谷浪。一切,在瞬间变得恬静而安祥。
山石盘旋而上,前方不远处,两个杏红衣衫的女子并肩而行,身后轿夫抬着玉钗绾发,姿态端凝的白发妇人,看样子是哪家老夫人去寺庙礼佛进香。
草木青翠,涧泉轻快,路上行人随月出山,寻云伴归,何等闲适的情景,刚才他如何就会满眼的凄清与萧瑟?
忽似想起什么,驻足,皱眉,再行礼请教:“昔日逢蒙学射于羿而后杀羿,孟子曰羿亦有失察之过,若有人父兄品行不端,但问诸位,他当何去何从?”
金四逼死芸娘,为免嫡子牢狱之灾,他阿爹先贿赂大理寺和刑部,后派人对庆贺金四死讯的楚腰暗中骚扰。此行连市井混混都觉不耻,他连带蒙羞,到今日才将长久郁闷以问话的形式宣泄出来。
“这可难了。”陈少歧摇头,袁吉叹气,金七将询问的眼光转向偶像,却听他微笑答道:“金兄见到字画,便知我意。”
岳霖话音未落,忽听前方啊哟一声,抬目便见丈远的石级,轿夫身形几次踉跄,眼见便要将肩头的老夫人掀翻在地。
足尖用力,身形顿起,在那轿夫跌倒之前,右手已稳稳地接过轿杠,左手则将老夫人轻轻地扶抱回原位。
如此抬着软轿到山腰的亭子歇息,搀扶老人坐在石凳,方见她年过七旬,满是皱纹的脸上留有年轻时的端正秀丽,忆起她在危急时目中惊吓却无慌乱,心里不由得升起几分佩服。
老妇人对出手相助的年轻人极是感激,目光流过四位文质彬彬的学子,笑意舒展:“秋山一般明净的孩子,都姓什名谁?”
语意慈详和蔼,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长者威严,岳霖行过好事不留名,恭敬施礼:“小可与同学游山,不意偶遇夫人,举手之劳,姓名不提也罢。”
老夫人并不强求,令丫头侍奉上茶点,说她乃杭州人氏,听闻慧海大师莅临,特意赶来湖州拜见,顺带问起当地的风土人情。
长者有问,岳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博学多才,谈吐不俗,未料老夫人也见多识广,对儒道释三家皆有涉猎。
一时亭内奇谈妙语,谷中云水空流。
几番对答,老少彼此都觉投缘,会心微笑间气氛极为融洽。因他两人字字珠玑,常藏机锋典故,陈少歧尚有插话的机会,其余诸人只有洗耳恭听。
待茶汤饮尽,老夫人凝望着远处红尘四合,烟波环绕,神情伤感地慨叹:“江山依旧,我却已老朽,不懂你们年轻人了。孩子们,可否说说你等此生所愿。”
“耕读传家,诗书继世,光宗耀祖,荫及子孙。”金七在一旁半懂不懂地听得半天,听了此问,抢先回答。
老夫人微微颌首:“修身齐家,脚踏实地,不错。”目光看过袁吉,少年昂首挺胸:“大丈夫一世建功立业,名满天下。”此答亦得称赞:“好,有志气。”
“生年不满百,昼短夜苦长,此生只愿,对座知已,膝上美人,酒醒花前坐,酒醉花下眠。”陈少歧的愿望引得众人哄笑,老妇人的目光却闪了闪,低叹:“此子通透。”
眼光齐齐地看向岳霖,被注视的人却有一刻的犹豫。他一向内敛深沉,从不将心事轻易说出。
此时见风烛残年的老人,殷切期待的目光,伤感至悲怆的神色,终是缓缓开口:“小可最初之愿最是平常,与所有的爱书人一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然自从经历生离死别,只愿天地清正,百姓安乐,万世太平。如此,纵身败名裂,千夫所指,也再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