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外请愿的官员里,起先大多是按照来到的先后、彼此的亲疏随意站着的,唯独三位紫袍的相公却不是这样。他们乃是枢密副使苏珍、门下侍中甄元义和中书侍郎刘兴沛。这三人并不是这次请愿的组织者,但地位最高,名望最大,所以从一开始,就隐隐站在了人群的核心位置。
他们站得很近,方便说话,也确实一直说着话。一些朝中其他的要员,也有意无意地往这儿凑近着来交谈。渐渐地,这宫城外的人群,便形成了一个中间紫,周围圈红,最外头颜色浅的格局,像一团绽放了的花朵一样。若有人从高空看下去,只怕会觉得颇为好看。
“臣等弹劾郭忠敬伪造军情、勾连外藩、欺君罔上之罪!请大王明察!”又是一阵高呼。那团团的人潮哗啦啦翻腾起来,一个个俯身下去,波动涟漪。山呼海啸间,却见遥遥的深灰宫墙上打开了一个淡青色的小门,一点人影钻了出来。那是个小宦官。他缩着脖子飞快跑了过来。
“相公们,相公们好。”他一眼就发现这朵“胭脂红”里那深紫色的核心,穿越人群,径直跑到了苏珍等人的面前,浑身汗淋淋的,气喘吁吁地向众人道了个好,看上去很拘谨的样子。
“大王有话,要诸位选一个代表来,进去和大王说话。”
“我去。”苏珍想都没想,一口回应下来。他身子向前就要行动,却突然感觉被人扯了一把。苏珍回头一看,原来是甄元义。
“苏相公是正经相公,还是缓一缓得好。”
苏珍清楚对方的意思。他苏珍是堂堂的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乃是一国的宰相之一。代表自己参加上书也就罢了,代表着那么多官员去宫中请愿,这算什么?有些挟众专权、逼君罔上的意思了。
可苏珍并不在乎自己是否在梁王心里落下嫌疑。他是个暴脾气,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如今梁王听信个宦官的蛊惑,伪败为胜,他容忍不得。苏珍其实并不赞同梁国攻打河北,认为无名无分,得不偿失,反而花销无数还疲惫百姓。如今梁王罢兵,他也更是赞同的。但赞同罢兵归赞同,讳败为胜归讳败为胜,在苏珍心里,这是两码事。
苏珍正要说话,却听甄元义继续道:
“我们这几天上书多了,大王起了厌烦的心思,听不进去话。还是换人去来得好。”
苏珍听了,下意识一瞪眼,想要说些做君王的应该虚心纳谏的话语出来反驳对方,却终究知道甄相公说得有理。他只好叹了口气道:
“既如此,哪个愿意去走一遭?”
他话音未落,就有人高声叫道:
“让俺去一趟!”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那个人黑乎乎的一张脸,眉毛稀疏。他的鼻子很高,红彤彤的,胡须也很稀少。这人没戴幞头,头发不知几天没洗了,油光锃亮。他张开嘴,两排黑黄的牙齿,一股臭味。
大家都认得他。此人姓王,名定山。他自幼有神童之名,能过目不忘。长大后,朝廷屡番征召,他推辞数次后,才答应出仕。他出任直集贤院、知制诰,审查京城刑狱案件,刚正廉洁,一时为人称赞。后来,由于朝廷规定舍人院不得申请删改诏书文字,王定山却认为立法不该如此,据理力争,得罪了人,被移调出京师去地方上任职。因为他政绩卓越,前几个月又被调回,如今任职翰林学士兼侍讲的职位。
苏珍见是王定山说话,不由点了点头道:
“王翰林去我是放心的。”
众人都知道王定山的清名,知道他是个又臭又硬的脾气,也一齐点头赞成让王定山前去,还嘱咐他说话要懂得柔和委婉些为上。王定山称了是,便随着小宦官往宫墙里走去了。
梁国的王宫不大,不多时,王定山便到了延和殿前头。延和殿是梁王经常用来接见大臣的宫殿,王定山来过不少次了。他并不对景致作什么打量,径直走了进去。
殿里除了起居官和引他来的小宦官,只有梁王一人。梁王冷着脸,一脸凶巴巴的模样,盘腿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王定山躬身施了一礼道:
“见过大王。”
梁王挥了挥手,让他继续说。
王定山继续道:
“臣有两件事要上奏。第一件事,是要弹劾郭忠敬伪造军情、勾连外藩、欺君罔上的罪行。臣是个直性子,有什么就说什么。郭忠静是个宦官,不应该干涉朝政,更不应该去主持着和外藩交际。攻打河北劳而无功,反而损兵折将,明明是打败了的,枢密院都调查得很清楚。郭忠敬却讳败为胜,欺骗大王,这又是欺君之罪。”他说得很干脆利落。
梁王闭着眼睛,像牛一样长长呼出一口气。“为君王的要有担当,要有担当,要有气量,要有气量。”他在心里反复地对自己念了好几遍,终于睁开眼睛道:
“郭忠静是宦官,不应该做前朝的事情,这点是对的。寡人不会再许他干涉政事了。这讳败为胜寡人不以为然。寡人也知道兵马有些折损,但那些军镇到底是归降的,怎么能说失败?郭忠静虽说不应该干涉朝政,但到底诏安有功,也能功过相抵了。”
王定山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