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旭心口跳得飞快,喉口一股股腥甜上涌,弯腰扶着桌案呕出一滩血,止不住地咳嗽,像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他摆手示意婢仆无须搀扶,一人将东西收好后带回自己院中。
内室有股缭绕不散的汤药味道,像带钩子的藤蔓,缠上男人的衣袍。
裴旭就寝时,烛光下突然瞧见一根白发落在膝上,他年岁渐长,赵臻却一直年轻。
也不知道再见面,她能否认出他。
冬夜,大雪满长安,却有一人带着随从,骑马疾驰向城外。
谁也不知道病中的魏王为何陡然惊醒,坚持外出,甚至连件大氅也没来得及披上。
王府后院婢仆开始走动,忙着找世子请示该怎么办。
裴执在抱朴先生府上谈论排兵布阵,听闻此事,问清楚方向后,平淡道知道了。
他只当父王又深夜去祭拜母亲,也不稀奇。
少年翻身上马,待到了母亲墓前,耳边灌进嘈杂声音,才发觉不对。
守墓的人快哭了,看见裴执像瞧见救命的大罗金仙,哆哆嗦嗦道:“世子,魏王要挖坟开棺。”
裴旭唇色煞白,脸颊却不正常的红,他向来少梦,今夜却格外清晰的梦见赵臻。
她就靠在他怀里,就像那夜在襄阳,反反复复呢喃:“冷。”
这个破地方不好,荒郊野岭,不如魏王府。
裴执走上前,望着挖坟的工匠们,问道:“父王要将母亲的棺木移到何处?”
裴旭声音干哑,“我带她回望春台住。”
跟着世子一道来的抱朴先生闻言两眼发黑,没想过天底下还有这种事。
裴执无言以对,一贯淡漠的神色崩开裂缝。
冬日的土难挖,天快亮时,终于能看见深坑内露出的墓道。
墓道用砖石封砌,很难打开,裴执正要再劝几句,便见身边的父王迈步时踉跄一下,直接摔了下去。
他望着砖墙前的男人半跪着摸索,衣裳被雪化作的泥水浸湿。
为了与赵臻合葬,方便往后抬棺进去,裴旭当年命人在砖墙上留了机关,方便打开。
但时过经年,谁还记得是哪块砖。
魏王深夜离京,有几个得了消息的心腹闻讯赶来,被惊在原地说不出话,对披着狐皮大氅的少年道:“世子能否劝一劝主公?”
裴执转过脸,神色比梢头积雪还冷,嘴唇动了动:“不能。”
他父王简直就像发癔症,这时候劝,毫无效果。
在听见父王命人把砖墙砸开时,裴执终于忍不住了,思索片刻对一旁的斩龙卫道:“今日幽州和雍州的军报呢?”
砖墙被一点点敲碎,裴旭盯着黑漆漆的墓道,恍惚能看见年少时的妻子,就站在不远处。
杏眼含笑,冲他招手。
“你怎么又不说话?”她不停往后退,声音忽远忽近,“裴郎,过来陪我。”
漆黑墓道中气味浑浊,叫人喘不过气,男人一步步向里走,忽然被谁拽住。
裴执将手中雍州军报摔进父亲怀中,“父王,雍州瞿融昨日发兵向东。”
“雍州还剩两郡,幽州那群人也不安分,傅兴更是死咬着不放,父王对母亲的承诺还未做到,她不会来见您。”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到只剩呼吸声,裴执眉头微蹙,忽然听见“砰”一声,眼前的男人晕过去了。
医官在路上把了脉,被魏王滚烫的肌肤惊到。
待家仆将裴旭抬上榻,息勉来后神色凝重,第一次没有骂骂咧咧,出来后蹙眉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受了些寒。”裴执不欲多提,垂眸道:“这次要休养多久?”
“要不是臣,主公压根熬不过今日。”息勉哽住半晌,“三五年。”
“休养三五年?”裴执可以接受,也不算长。
“最多还有三五年。”息勉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世子,“以往无论主公病得多重,臣三针下去也醒了,今日到现在还昏迷。”
“世子说只是受寒,臣万万不信,没人会因为受寒断两根骨头。”
裴执沉默了,三年,时间未免太紧。
等裴旭一醒,他便将息勉的话如实转述,淡然道:“往后但凡战事,我必亲自挂帅出征,父王在军帐中休养就好。”
息勉快疯了,不知多少次给裴执遮掩伤口时骂道:“先前让世子少冲阵,不是都答应了么,怎么如今又开始?”
裴执瞥了他一眼,喋喋不休的医者便老实住嘴。
魏王世子及冠那年,因先前定下的崔家姑娘早就病逝,裴旭叫来长子,问道:“可有中意的姑娘?”
“没有。”
裴旭噎住了,有些发愁,他自知时日无多,倘若长子现下不成亲,往后还需守孝三年,那得拖到何时。
“那你喜欢何种女子?”裴旭已经无所谓别的了,只要谁能让长子铁树开花就好,“家世都不重要,天下女子千千万,总有你喜欢的。”
“都不喜。”裴执神色淡然,“自幼老师便教儿子,温柔乡是英雄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