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许梨,是司药监掌药女官。”我小声回答他,就好像我们第一次遇见那样。
他却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回答,只是对我哑着嗓子对我小声哀求似的喊着:“水,水。”
我愣了愣,下意识看向院子里,那棵梨树早已枯萎,上面一颗梨子也没有剩下。
周恪己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的啜泣,他只是清醒了一瞬间便随即又陷入疯疯癫癫的呓语之中。他在这张床上躺了几年,或许根本没有人为他翻动一下身体,我伸手摸到的腿仿佛竹竿一样细长冰冷。总是散发着淡淡香味的身体,此刻却好像一堆一只被人遗忘的垃圾,只能散发出身体上褥疮破裂而产生的腐臭。
“……对不起,我将你抛在这里,任由你被折磨。”我小声嘀咕,将他瘦小的身体揽在自己怀里,解开腰里的水袋,捏着周恪己的脸颊,小幅度地让水袋里面的水留到他的嘴里,“我为了活下来做出最初的选择,但是当我看到崭新的天地之后,才知自己过去的渺小,我才似乎意识到,不去竭尽全力,不去以命相搏,似乎都是一种残忍。”
“我追随着想要自救的意志,走上了一条过去的自己难以相见的道路。”我小声地说着,扶着他的后颈,看着他小口吃力吞咽着不知多久没有碰过的洁净水源,“但是,我还是总在后悔,后悔太迟了。我的迟钝让您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
他大约终于缓过来,湿润的嘴唇叹了一口气,接着总算回应了我从前的话:“女官?许梨?”
“不错,也是清河县灾民许梨。为报答太子恩德,我才会出现在此。”
他在黑暗中微微瞪大眼睛,片刻后眼睛弯了弯,嘴唇颤抖片刻,却并没有说话,良久后,他仰头看着我:“我已无力生存,何必徒费心力。我于此夜能……能遇姑姑,已心满意足,还请姑姑……速速离去。”
“我是来救你的。”我小声对他说,仿佛为了更加明晰一般,我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来救你的,我能救你一次,便可以有第二次。”
“我们……见过?”
“大人说未曾见过,便未曾见过。”
他比起现实里的那个相处十年的恪己大人更加弱小和年幼,瞪大的眼睛盯着我,好像在努力寻找着并不存在的回忆:“不对,我们好像见过?”
“我只是您万千帮助过的人中间一位罢了。”我回答道,抬眼看着屋内的陈设,“圣上为什么没有杀你,而是要把你关在这里?大人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神色里多了落寞:“或许是因为,我做了错事吧?”
“不,是因为巫蛊邪术……圣上用大人您作为‘借福增寿’里的活祭,以此借走您身上的生命力和健康。这本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巫术,被郭虞编入《万通玄妙录》。圣上正是因为听信了谗言,才会将您囚禁于此。”我拽住周恪己的手,“所以您从来都没有错,无论您做了什么,都免不了被当做活祭品的命运。”
周恪己呆愣片刻,恍惚地抬起头,看向门外,那两面挂在屋檐下的人皮鼓,在寂静的夜里一声一声地被风敲响:“原来……”
他似乎不愿继续说下去,所有的话最终变作一声叹息。
话虽说开了,可是眼下我又要怎么办才好呢?即使周恪己愿意信我,可是以我眼下的处境又能做什么呢?都不说别的,就我找地方钻进来那会功夫,时间也早就过了一个时辰,而且即使我真的回去找唐镇远,周恪己眼下对外就是已死之人,而且唐云忠又已经不在人世,怎么想都已经是一个不可破解的死局了。
“你在想什么?”虚弱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将我拉出无边无际的思考和纠结。我对上周恪己柔软的眼神,忽然心软到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挤出笑容,想叫他不要这么担心,“你怎么了?你刚刚的眼神,好像在思考很严肃的事情。”
“没有,大人,我并没有思考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没有经历过北川的周恪己还是当年那个半点尘俗不染的太子殿下,就好像天下所有肮脏的,污秽的,决绝的,残忍的事情,都应该自觉地避开他。我知道如果周恪己永远是这样的,他便不可能从温贤阁走出来,但是再一次看到这样的他,我又觉得好像连我也分外怜惜这样的周恪己,仿佛叫他就这么温柔而宽厚地过,应当是我的使命一般。
“外面是怎样的?百姓安泰否?”
“北川失守,百姓流离失所。”
“……你可认识唐云忠唐将军?北川乃是唐家军属地,如何能失?”
“唐将军遭奸臣暗算,丢失乾门关后,已经在家中去世了。”
压抑的沉默充斥着发霉的屋里,周恪己的眼角不由自主地划出一行眼泪,他转头将脸藏在暗处,默默擦了擦眼睛:“是吗,是吗,原来云忠也……”
我看着他强忍悲伤的模样,心里难受不忍,却也只能勉力安慰他:“大人,为今之计并非沉湎于悲伤,眼下我们应当找到新的出路才行。”
他好一会都不曾说话,只是恍惚地望着门外:“今夜的月色,却很好呢……这样的日子里,月亮依旧还是圆满的。”
“大人……